像昆蟲一樣生活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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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/林清玄  摘自新書《你心柔軟,卻有力量》

 

居室的墻上,掛了一幅畫家朋友陸詠送的畫,畫面上是一只丑丑的毛蟲,爬在幾株野草上,旁邊有陸詠樸素的題字:

 

今日踽踽獨行,

他日化蝶飛去。

 

我很喜歡這一幅畫,那是因為美麗的蝴蝶在畫上已經(jīng)看得多了,美麗的花也不少,卻很少人注意到蝴蝶的“前身”是毛蟲,也很少人思考到花朵的“幼年時代”就是草,自然很少有畫家以之入畫,并給予贊美。

 

當我們看到毛蟲的時候,可以說我們的內(nèi)心有一種期許,期許它不要一輩子都那樣子踽踽獨行,而有化蝶飛去的一天。當我們看到毛蟲的時候,內(nèi)心里也多少有一些自況,夢想著能有美麗飛翔的一天。

 

小時候,我曾經(jīng)養(yǎng)過一箱毛蟲,所有的人看到毛蟲都會惡心驚叫,但我不會,只因為我深信毛蟲是美麗蝴蝶的幼年時代。每天去山間采嫩葉來喂食,日久習(xí)以為常,竟好像對待寵物一樣。我觀察到那些樣子最丑的毛蟲正是最美的蝴蝶幼蟲,往往貌不驚人,在破繭時卻七彩斑斕。

 

最記得是把蝴蝶從箱中放走的時刻,仿佛是一朵花飄向空中,到處都有生命美麗的香味。

對毛蟲來說,美麗的蝴蝶是不是一種結(jié)局呢?從丑怪到美麗的蛻化是不是一種圓滿呢?對人來說,結(jié)局何在?什么才是圓滿?這些難以解答的問題,正是我說的自況了。

蝴蝶

初生于世界的人,是不可能圓滿的,原因是這個世界原就是不圓滿的世界,感應(yīng)道交,不圓滿的人當然投生到不圓滿世界,這乃是“因緣”所成。圓滿的人,自然投生到佛的凈土、菩薩世界了。

 

幸而,佛經(jīng)里留了一個細縫,是說在不圓滿世界也可能有圓滿的人來投胎,凡圣可能同居,那是由于愿力的緣故,是先把自己的圓滿隱藏起來,希望不圓滿的人能很快找到圓滿的路徑,一起走向圓滿之路。

 

“有圓滿之愿,人人都能走向圓滿。”我們可以這樣說,這正是佛說“眾生皆有如來智慧德相”的意思。

 

舉一個簡單的例子,我們來看幾個人字旁的字,像“佛”、“仙”、“俗”。

 

仙,左人右山,意思是,人的心志如果一直往山上爬,最后就成仙了。

 

俗,左人右谷,意思是,人的心志如果往山谷墮落,最后就是粗俗的凡夫了。

 

佛,左邊是人,右邊是弗,弗有“不是”之意,佛字如果直接轉(zhuǎn)成白話,是“不是人”的意思。“不是人”正是“佛”,這里面有極為深刻的寓意。當一個人的心志能往山上走,不斷的轉(zhuǎn)化,使一切負面的情緒都轉(zhuǎn)化成正面的情緒,他就不是一般的人,而是覺行圓滿的佛了。

 

成佛、成仙、成俗,都是由人做成的,人是一切的根基,人也是走向圓滿的起點,這是為什么六祖慧能說:“一念覺,即是佛;一念迷,即是眾生。”

 

從前讀太虛大師的著作,他常說:“人圓即佛成”,那時不能深解,總是問:“為什么人圓滿了就成佛呢?”當時覺得人要圓滿不是難事,成佛卻艱辛無比,年紀漸長才知道,原來,佛是“圓滿的人”,并不是一個特別的稱呼。

 

什么是圓滿之境呢?試以佛的雙足“智慧”與“慈悲”來說。

 

佛典里給佛智慧的定義是“妙觀察智”、“平等性智”、“成所作智”、“大圓鏡智”,如果把它放到最低標準,我們可以說圓滿的智慧具有這樣四種特質(zhì):一是善于觀察世間的實相;二是能平等對待眾生,因了知眾生佛性平等之故;三是有生命的活力,所到之處,一切自然成就;四是有無比廣大的風格,如大圓鏡反映了世界的實相。

 

也可以說,假如有一個人想走向圓滿,他要在智慧上有細膩的觀察、平等親切的對待、活潑有力的生命、廣大無私的態(tài)度。我們試著在黑夜中檢視自己生命的風格,便會知道自己是不是在走向圓成智慧之路。

 

慈悲的圓滿境界則有兩項標竿,一是無緣大慈,二是同體大悲。前者是對那些無緣的人也有給予快樂之心,是由于雖然無緣,也要廣結(jié)善緣;后者是認識到自己并不是獨存于世界,而是與世界同一趨向、同一境性,因此對整個世界的痛苦都有拯救拔除的心。

 

慈悲的檢視也和智慧一樣,要回來看自己的心,是不是與眾生感同身受,是不是與世界同悲共苦?切望能共同走向無憂惱之境,如果于一個眾生起一念非親友的念頭,那就可以證明慈悲不夠圓滿了。

 

因緣的究竟是渺不可知的,圓滿的結(jié)局也杳不可知,但人不能因此而失去因緣成就、圓滿實現(xiàn)的心愿。

 

一個人有堅強廣大的心愿,則因緣雖遙,如風箏系線在手,知其始終;一個人有通向究竟的心愿,則圓滿雖遠,如地圖在手,知其路徑,汽車又已加滿了油,一時或不能至,終有抵達的一天。

 

但放風箏、開汽車的樂趣,只有自心知,如果有人來問我關(guān)于圓滿的事,我會效法古代禪師說:“喝茶時喝茶,吃飯時吃飯,睡覺時睡覺,說什么牢什子的圓滿?”

 

這就像一條毛蟲一樣,生在野草之中,既不管春花之美,也不管蝴蝶飛過,只是簡簡單單的吃草,一天吃一點草,一天吃一點露水;上午受一些風吹,下午給一些雨打;有時候有閃電,有時候有彩虹;或者給鳥啄了,或者喂了螳螂;生命只是如是前行,不必說給別人聽。只有在心里最幽微的地方,時時點著一盞燈,燈上寫兩行字:

 

今日踽踽獨行,

他日化蝶飛去。